《神游一瞬》007

2025-12-08 22:41

今日充电宝使用历程：

16:30-18:00

满电的充电宝给满电的电脑充电

18:00-18:55

插头给没电的充电宝充电

电脑用满电电池的电

19:00-19:45

满电的充电宝给没满电的电脑充电

19:45-20:40

插头给没电的充电宝充电

电脑用没满电电池的电

20:50-21:30

没满电的充电宝给没满电的电脑充电

zhangzw 诗评 (暴论)

在此先向该诗评的作者林非双同志致以诚挚的感谢。

说到语言实验，我们也许会想到现当代一些形式性很强的先锋诗歌。其实这并非先锋诗人的专利。在我的视野里，一些理工科学生时不时就有实验性的语言创造，这些以自遣自娱为目的的语言实践大多并没有“实验”的自觉，也不太讲求所谓文人雅趣。这些创作有自身的特点：追求形式感；常常以专业学习见闻为变形的材料，达成自嘲的效果。例子是知乎上很容易搜到的计算机笑话。

如果要“正经”地考察这些语言戏作的价值，会发现两个问题。首先是同质化。也许是源于理工科对可重复性或规律性的偏爱，也许是受互联网“玩梗”文化的熏陶，看多了就不免发现，很多创作其实是拾人牙慧，换个主语套上模板，以便加入派对。更大的问题是，这样的写作能否跳出“圈内”经验的范围，外向地唤起更广泛的共鸣？对于这些文字的写作者，我承认这两个问题当然毫无意义。然而蕴藏在这些文字中的可能性始终让我怀有期待。

zhangzw这首诗（我无理取闹地断言这是首诗）就是令我惊喜的范例。在保持了强烈形式感的同时，这首诗触及到了当代生活中也许是具有症候意义的生命经验。

这首诗绕口令般的语言注定了它不能被一次性顺畅地读完。一般而言，读者对一段文字记忆最深刻的往往是开头和结尾。通读这首诗，很容易觉察到开头“满电”和结尾“没满电”的对比，整首诗呈现为一个下降的过程——从最初的精神奕奕，到最后有点疲倦、提不起劲来。一个问题就产生了：什么时候电量就溜走了呢？我相信大部分读者一时间并不能捋清楚，这也是再次进入文本的由头。我们返回来从头开始。从第一行读起，“今日充电宝的使用历程：”，这暗示了把充电宝作为这首诗的立场、主体，充电宝本身作为电量流经暂存的中介也同时赋予了它这样的地位。我们暂时忽略诗中的时间标志，看第二句话。念咒一样的语言也许会让我们忽略其特殊性：满电的电脑为什么需要充电呢？这里的充电宝带有一种满溢的冲动，而给电脑充电是充电宝的“职责”、是这个语境里面充电宝存在的目的、意义，当其满电之时，无法抑制地要向电脑给予自身，尽管电脑还是饱和的状态。这里似乎有种稳态，好像一切都是满溢的，似乎电脑不需要电，充电宝因而也不用真的付出，大家可以一直饱和下去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，充电宝好像一下子就耗尽了，所幸电脑还是可以满电运行，有个插头给充电宝补充能量。接着电脑也“没满电”了，但充电宝又满血复活，稳住形势。再然后，我们发现情况逐渐撑不住了，充电宝再次倒下，要供给的电脑持续处于半满状态。最终，两者都落入“没满电”的状态。这个“没满电”状态很耐人寻味。它并不是“没电”的彻底失败，也不是某一方先行崩盘导致游戏结束，而是陷入一种消极的平衡之中。好像大家都没力了，“燃尽了”，变得疲惫，苟延残喘。于是结尾尘埃落定了，收敛于一个普遍无力的真正稳态。这种倦怠的状态正是当代生活的一面。我们操劳事务，但事情似乎总是不能完满，我们最后总是发觉自己疲惫不堪，像充电宝一样，在“满电”和“没电”之间反复横跳，反复地掏空自己、耗尽自己，在似乎无休无止的供应链中逐渐磨损自己，最后只能在疲倦中躺平。同时，眼望着电脑和我们一样沉入“没满电”的状态。在这个立场上， “充电”的表达也许是具有症候意义的。

我们不难联想到，近几年“充电”这个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互联网。很多“高能量”的人，正是在从事己之热爱的过程中“充电”，以获得继续前行的动力。这样的生命之泉正与诗中“插头”的角色同构，提供永动机般的接口。需要提出疑问的，同时也是光鲜亮丽的社交软件里没有被问出来的是：我们真的得到疗愈了吗？在这首诗里，充电宝的命运恰恰揭示着一个悖论性的现实：尽管动力源头似乎无穷无尽，但“没满电”依旧是最终的结局。疲惫往往是常态，无法被满足往往是常态。

值得一提的是时间标志在建构这首诗中起到的作用。它不仅构成一种追求精确性的写实风格。一方面看，这首诗呈现的过程似乎是连续的，因为每段时间基本可以前后接上；但另一方面，这些起着分隔符作用的标志又造成了一种断裂，本来应该是百分比连续变化的电量被省略，简化成三个状态“满电”、“没电”、“没满电”，电量就在就在这三个状态中非线性地摆荡，仿佛是忽然间一段时间就流逝去，读者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下一状态中。我们于是无法追究电量到底都去了哪里，于是我们被动地接受着电脑走向“没满电”，充电宝也收束在“没满电”的倦怠中。这个转变是在一种生命的断裂中完成的。

令人有点遗憾的是，尽管我们可以从绕口令中辨认出整个电量沉降的过程，但这首诗并没有揭示出落入疲惫的原因，也没有给出什么“解法”。不过这大概不是诗歌的义务。更多时候，我们就是如这首诗讲述的方式一般眼冒金星地视见自己的处境。偶然地，以一种自觉有趣的方式书写出来。但我们应该相信，这里蕴有一种可能性，一种触碰生命真实的可能性。

林非双 于 2025.12.9 凌晨